「這年頭,救人到底對不對」婦產科醫師:我是神,又是撒旦

記者郭奕均/新北市報導

「有時候連我們自己都會懷疑,這年頭,救人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神色凝重,道出身為醫師心中的痛,在醫療糾紛和醫療暴力事件頻傳的年代,醫師肩負著沉重的擔子,社會地位和受到的尊敬卻不比以往。這次我們訪問了執業20多年的資深婦產科醫師曾宇泰,他娓娓道出這些年遇到的瓶頸和心酸,「醫生的角色在我看來,又像是一個神,又像是一個撒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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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宇泰醫師執業20多年,心中有滿滿感觸。(圖/記者郭奕均攝影)

醫師是神和撒旦的結合 「成敗就在生死之間」

怎麼會說醫師角色像撒旦呢?曾宇泰醫師聊起這話題,有太多感概,「大家對醫生的認知就是,我來看醫生,我就是一定要能夠好、百分之百痊癒,絕對不容許有什麼後續問題發生」,醫師就像是所有病人的答案,更是希望的寄託,彷彿有神一樣的能力,「這其實是醫師們心中最大一個結跟痛!」

「當我們很順利地把一個病人治療好了,他們會說,這個醫師是良醫、神醫、很有醫德,但是如果今天有什麼併發症或不可預期的狀況出現,我們馬上就會被扣上庸醫、醫療疏失的帽子,瞬間從神變成撒旦」,但是說到神這個角色,曾宇泰醫師摸摸頭,露出無奈的笑容,「可是說也諷刺,人們求神拜佛,願望沒有實現時不會去褻瀆神啊,也不會去撒冥紙說這是庸神。」

被付與和神一樣的期待,卻沒有神一般的待遇,一有任何問題,醫師瞬間從神醫變庸醫,「但醫師也是人,是血肉之軀,人再怎麼厲害,都一定會有些無法預測的小狀況,更無法做到和機器一樣百分之百精準,而且就算是機器,也會產生良率的問題,更何況人呢?」

「醫師也是人」,這已經是好幾年來,不少醫師不斷向社會大眾解釋的道理,但往往遇到糾紛,類似的傷痛總會重演,「撒冥紙的、丟雞蛋的,已經是這幾年常有的事」,曾宇泰醫師細數著近幾年來,被媒體和大眾扣上「庸醫」帽子的醫師案例,無奈又同情,「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零誤差,但我們接收到的指責,卻是百分之百。」

工時長、風險高 婦產科醫師嚴重人力斷層

「前幾年除了出現內科、外科、婦產科、兒科、急診『五大皆空』的狀況,還有醫美診所一間間開、婦產科一間間關…」,不少年輕新進的醫師不願意投入醫療風險高、執業難度高的科別,「前幾年有做過統計啊,全台灣婦產科醫師的平均年齡已經超過55、56歲,這是一個很可怕的現象,當一個產業的從業人員平均年齡這麼高,這個產業還有希望嗎?」

曾宇泰醫師一談起婦產科醫師的窘況,神情和語氣透露出滿滿憂心,「現在很多該退休的醫師還在崗位上撐著,擔心後繼無人啊」,會出現如此嚴重人力斷層,曾宇泰醫師認為最主要的,就是「不同工、同酬」的問題,「像有些醫生常常得花半小時以上和重症患者解說病情,但其他比較沒這麼嚴重的患者,可能只要花5到10分鐘就能說明,可是診療費是一樣的」,這其實反映了長久以來被忽視的問題,那就是全民健保開始之後,民眾的需求被照顧到了,但對於醫療從業人員的照顧卻是不足,甚至極不公平的。

台灣婦產科醫學會就曾統計,婦產科醫師的平均工時加上待產時間,一個禮拜工作長達110小時,等於每天工作15.7小時,「半夜出門接生也是常有的事啊」,但問曾宇泰醫師這樣常常睡不飽,會不會很困擾,他反而露出笑容,「我睡不飽,那表示國人生得多啊,假如我每天睡飽飽,那應該也代表生育率不理想了,那是國安危機耶,所以說啦,個人事小,國家事大,我睡不飽才是好事。」

就連我們訪問到一半,也突然有護士衝進來,「某某產婦馬上就要生了,很緊急」,曾宇泰醫師得馬上去接生,訪問被迫暫停。從業20幾年來,曾宇泰醫師說自己隨時都保持在警戒狀態,手機一響,馬上就要隨時衝出門,「吃罰單是常有的啦,尤其我兒子也都很進入狀況,有幾次電話來我剛好在洗澡,我兒子去幫我接電話,還會問對方說,妳現在開幾指了啊?有沒有破水啊?需要開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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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負著「母子均安」的使命,婦產科醫師每次看診都是全心全力。(圖/記者郭奕均攝影)

「出事就被罵庸醫」 長期受霸凌的婦產科醫師

除了薪水和付出不成比例,讓婦產科醫師最害怕的,就是牽扯上醫療糾紛,「新聞就常常看到啊,可能產婦生產過程當中,發生了不可預期的事,像是大出血或子宮破裂…等等,可能孕婦狀況不好,胎兒也不保,這種事故一發生,都會為醫師帶來人格跟自尊的傷害,可能家屬就一票人來撒冥紙,然後還有來自社會輿論的霸凌,什麼庸醫、沒有醫德…很多莫須有的帽子都被扣上了。」

人常說「生過麻油香,生不過四塊板」,這句話大家都知道,但真的發生時,沒有家屬能夠接受,「畢竟生產過程真的可能出現很多不可預期的事,就算先前檢查一切正常,但生產時也可能出現血崩、出血、子宮破裂,甚至像是絨毛膜栓塞,沒有人能預期它何時發生、為何發生,即使用了最精密的儀器去治療,它的死亡率還是高達7、8成。」

生產過程存在一定風險,婦產科醫師被賦予的使命,就是「母子均安」,「當然這是最理想的,但有時候真的必須有所割捨,這時我們的當機的判斷就非常重要,在過去的年代,只要你能保住其中一個,家屬對你都是萬分感謝,但現在,你做一樣的事情,當你回過神來,你就得想接下來要面對什麼樣法律的問題。」

曾宇泰醫師自己也有過切身之痛,他曾遇過一位妊娠高血壓的孕婦,該告誡的都告誡對方了,後期這位孕婦也是天天回診,「我有給她一個最後通牒,就是說等到某一天還是沒有產兆的話,就不能再等了,一定要入院催生,把孩子抱出來,那就在當天,她原本還開心和家人去慶祝,結果一入院檢查,胎兒已經沒有心跳,胎死腹中了。」

當下曾宇泰醫師的震驚和難過,完全不比家屬少,「家屬會責怪我說,為什麼當初不強制她住院,但這強制得了嗎,誰也無法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狀況」,回想當時的情況,曾宇泰醫師臉上再度露出悲傷,那是一輩子都無法放下的重擔,「接下來當然可想而知,神當不成,就只能當撒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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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產過程中,有太多不可預期的事,每位產婦和胎兒的性命都掌握在醫師手中。(圖/記者郭奕均攝影)

重症患者「救還是不救?」 使命感和社會現實的拔河…

身為醫師,成敗就在生死之間,但近幾年來更多的無奈,也讓醫師們開始懷疑,救人這件事到底對不對,尤其是面對重症患者時,更是棘手,「很可能救不活,而且不確定因素更是多,但你還是要救,如果真的救活,家屬一定感謝你,再造神醫,但如果沒救活,你要面臨什麼樣的責難…?」

曾宇泰醫師舉一個最震驚台灣醫界的例子,2005年,曾經接下邱小妹人球案的童綜醫師李明鍾,當時成了轟動一時的仁醫,結果幾年後,李明鍾卻因為救治車禍嚴重腦傷患者發生醫療糾紛,被台中高分院判賠3千多萬,神醫一夕之間落入地獄,「所以到底要不要救?如果別人不敢救,你救了,你是最後一個接手的,那所有責任你要擔。」

當然救人是醫師職責,不分病患,「但我們要如何面對我們的家人、我們的孩子,我們要怎麼教育孩子說,爸爸做的這是一個很神聖的工作,我們沒有錯,但為什麼要去接受這樣一個沉重的處罰」,社會有時會忘記,醫師也是人,他們也要向家人交代,他們也會痛。

「我說白一點,如果今天李明鍾選擇放棄不救,讓患者轉院,那他要面對的責罰是不是會小一點?」曾宇泰醫師不安地笑了一下,「我這樣講,大概社會輿論又要來了,說我沒有良心、沒有同情心,但是我們反求諸己嘛,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總在使命感和社會殘酷現實中拔河,婦產科醫師也常會遇到這樣的天人交戰,「如果來一個產婦,她突然血崩,我們明知道風險很高,孩子或媽媽可能不保,我們還是花很大的精力去救,如果最後結果不理想,我們要面對什麼醫療糾紛?要被扣上什麼帽子?因為我們是最後接手的。」

醫病關係緊張 盼望社會多點同理心、理性面對

資訊爆炸的時代,醫療糾紛同樣爆炸,身為醫師心再怎麼累,還是堅守崗位,畢竟從穿上白袍那一刻起,救人就是他們畢生志業,但曾宇泰醫師還是期盼,台灣緊張的醫病關係能有所改善,「當爭議事件發生,醫師不願意,家屬當然更不願意,大家可以走法律途徑來鑑定,我想醫師都是可以接受的,但千萬不要事情一發生,就先扣醫師一個莫須有的帽子,然後到診所撒冥紙、丟雞蛋,那其實都是情緒宣洩,只會增加仇恨,對於整件事是沒有幫助的。」

執業20多年,曾宇泰醫師幾乎奉獻了所有時間和精力,「花在病患身上的時間,都比家人還要多」,問他有沒有絲毫後悔過,他沒有一點猶豫,只微笑說著,「要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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