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志都/換日線Crossing
2012 年 7 月,利用當時在學校任教的暑假,臨時起意規劃了一趟西班牙之行,也因此有了一段奇妙的經歷:
由於之前翻譯過幾本西班牙小說,如《高第密碼》與《巴別塔男孩》等,因此出發前我透過網路,與這兩本書的作者安德瑞烏.卡蘭薩(Andreu Carranza)連絡上(註一)。
他得知自己的小說中文版譯者要到西班牙旅行,立刻邀約我到他住的福利煦(Flix)小鎮玩。於是我們約好了,當我到訪巴塞隆納時,順道到離該地不遠的福利煦拜訪他。

▲圖/美聯社/達志影像

▲筆者與作家合影。
加泰隆尼亞之旅,魔幻寫實的核電廠場景
巴塞隆納是西班牙東北加泰隆尼亞地區的首府,也是當地最大的城市。一到了巴塞隆納機場,第一個印象,就是加泰隆尼亞地區「強烈的自主意識」──從機場的標示牌,到路上的路標,無一不是先霸氣地以大大的加泰隆尼亞文標示,下面再有點寒酸地寫著小小的西班牙文。
根據聯合國資料,西班牙雖然是國際旅客最愛去的國家第三名,但是一般民眾的英文普及率並不高;還好我靠著一口阿根廷西語,才能走遍各地,還可以利用我的口音跟大家開開玩笑,與一路上碰見的人們打成一片。
但現在視線所及,到處都是加泰隆尼亞文為主的標示,反而讓我有點擔心原先以為靠著西班牙文可以走遍西班牙的想法,是否會遇上些甚麼問題──倒不是我怕當地人們聽不懂西班牙文,而是會不會在這裡說西班牙文,反而會引起當地人不悅?
不過一進入市區,開始與計程車司機、民宿主人與各式各樣的人聊起來之後,就發現其實這裡的人對講西班牙文並沒有甚麼偏見:終究來到巴塞隆納這個國際大城的觀光客這麼多,他們若不是說英文,就是說西班牙文。也因此,當時我對獨立主義在加泰隆尼亞地區的影響,並沒有太大的感覺──直到我前往福利煦。
福利煦是個位於巴塞隆納南方一百三十幾公里的小鎮,搭火車慢車車程約三個小時。沿著夾在山壁與海岸峭壁之間的鐵路前進,看著無盡的黃褐色砂土與地中海的碧藍海潮,景色雖美,但時間一久,我也不禁昏昏欲睡,直到穿過一個隧道之後,突然有座建築物,赫然出現在我眼前:
一座核電廠冷卻塔,突兀地矗立在黃色的土地上。像是拉丁美洲小說與故事中,那些既魔幻,卻又現實得不得了的存在。

▲加泰隆尼亞鐵路旁的核電廠冷卻塔。
與作家的對話,開啟加泰隆尼亞的歷史回顧:
當我到達了小巧且不起眼的福利煦車站,憑著之前在網路上看過的照片,我認出了來接我的作家。生於 1957 年的 Carranza 先生,雖然有些大叔模樣,但是雙眼炯炯有神,說起西班牙文來,偶爾會將幾個字說成加泰隆尼亞語。

▲不起眼的福利熙小鎮車站。
作家邀我一起在這座小鎮散步逛逛,看看啟發了他半自傳體小說《巴別塔男孩》的許多場景。即使他童年時其實是住在鄰近的另外一個小鎮,但是兩者的景色十分相似:灼熱陽光照耀的黃色砂土上,覆滿了流經小鎮的厄波羅(Ebro)河灌溉的樹木綠蔭,以及似乎在蟬聲中沉沉睡著的萬物。

▲厄波羅河畔綠意盎然。
時值中午,作家接著邀請我至當地一間酒吧用餐。我們聊到彼此愛好的作家,以及作家們難以靠著寫作維持生活的情況──不管在西班牙或台灣皆然。於是眼前這位作家,仍必須在自治區政府裏找份公務員工作,他的太太也必須繼續維持服飾店的生意──即使他的著作獲得許多獎項,更被翻譯成中文版和多國語言。
我們又聊到加泰隆尼亞料理的特色:「mar i muntanya」(海味與山珍),正如我們面前的那盤「花枝煮肉丸」(mandonguilla amb sipia);他還熱心地教我如何在料理蝸牛前清理內臟與洗掉黏液。

▲加泰隆尼亞美食:花枝煮肉丸。
聊了一陣子,漸漸熟絡起來以後,我還是無法不提到剛剛在火車上看到,那座讓我難以忘懷的核電廠冷卻塔。
這時作家搖搖頭苦笑,提到那座核電廠是在 70 年代佛朗哥獨裁時期,政府一意孤行下所興建──當年他的父親與其他鎮民不斷拚死示威抗議,希望阻止馬德里中央政府在該地設立核電廠,卻被暴力鎮壓驅散。他的父親丟了工作,也無法再留在原來居住的小鎮,不得已才舉家搬到福利煦。
他們一家人也因此吃了不少苦。
這時,作家像是得出了結論一般,突然開口說:「就是因為這樣,加泰隆尼亞必須自西班牙獨立。」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像是再自然不過,但是神情卻十分堅定。
也許是認為我對這個議題應該不太熟悉,因此他開始向我解釋加泰隆尼亞地區與西班牙的恩怨淵源,以及兩個地區之間的差異:
加泰隆尼亞獨立運動的起源──Renaixença
根據作家的說法,加泰隆尼亞地區自古有著自己獨特的文化,過去它曾是亞拉岡(Aragón)王國的一部分,但仍維持著自己的語言與文化。
靠著巴塞隆納這個良港,這個地區自古與地中海盆地各國交流貿易,因此十分富裕。但是在亞拉岡王國與卡斯提亞王國透過政治聯姻結合在一起,接著統一了西班牙之後,這個地區的語言文化,遂逐步受到來自「馬德里中央政權」的打壓,在經濟上也受到中央政府的剝削。
這樣的歷史糾葛,導致它企圖在十七世紀的西法戰爭中,藉助法國之力獨立,但最後遭法國背叛而失敗。之後西班牙王國,便開始對加泰隆尼亞地區施行高壓統治。
直至十九世紀巴塞隆納的企業家們,藉著擁抱工業技術革命,將加泰隆尼亞地區轉變成全西班牙最工業化的地區,有錢的企業家們更透過興建豪宅、贊助藝術,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使得嶄新建築風潮與藝術風氣在此大興,也造成了所謂的「加泰隆尼亞文藝復興運動」(Renaixença)。
這樣的運動,不禁造就了像高第這樣的名建築師,也讓巴塞隆納成為西班牙的藝術之都,影響了之後的達利、米羅等畫家,甚至連並非加泰隆尼亞人的畢卡索,也是在舉家遷移到巴塞隆納之後,在當地啟蒙了他的繪畫天分——他在短短一天之內,通過了著名的巴塞隆納藝術職業學校考試,進入學校就讀,獲得了堅實的美術基礎。
這樣的文藝復興運動,不只讓當地藝術興起,同時也激勵了當地支持恢復加泰隆尼亞語言及文化的民族主義者,讓他們在西班牙第二共和國時期,建立了「加泰隆尼亞自治政府」。
命運多舛的地區,文化再遭打壓
但接著佛朗哥發動政變,導致西班牙內戰,內戰後加泰隆尼亞的文化,再次被馬德里中央政權所打壓,如加泰隆尼亞語,被禁止使用甚或提起。
在作家的小說中,也提到在他小時候,政府禁止當地孩童取加泰隆尼亞文的名字,必須全部以西班牙文命名。
正是因為上述這種種歷史因素與恩怨糾葛,加泰隆尼亞人一直對馬德里中央政府與西班牙,有著高度的不信任──即使到了晚近,西班牙已經成為一個民主的國家,加泰隆尼亞也重新獲得了高度的自治。
而從某些方面來說,加泰隆尼亞人也仍然相信,他們比西班牙人來得優越:
作家就提到,加泰隆尼亞在工業化上遙遙領先西班牙其他地區,並非偶然:當西班牙其他地區,仍都被類似封建時代的農業經濟與地主佃農體制所束縛時,長於經商、「更有世界觀」的加泰隆尼亞人,很早就有小資產階級的產生──地主與農人間的關係較為平等,同時也積極引進國外科技,打造工業。
他甚至說到:「哥倫布當年航向美洲時,手下的水手都是長於航海的加泰隆尼亞人,但是在美洲大肆燒殺擄掠,占領土地的卻都是西班牙人。」
也因此,他認為「西班牙文化」尚武,崇尚暴力掠奪,由西班牙人對鬥牛的熱愛就可見一斑;而相對之下,善於貿易的「加泰隆尼亞文化」則喜好和平──「雖也有鬥牛,但是我們卻不會將牛殺死。」
總而言之,他認為西班牙與加泰隆尼亞文化、語言都不同,而西班牙政府對加泰隆尼亞的控制慾未曾稍歇,即使現在已是民主政體亦然;同時,加泰隆尼亞的經濟能力遠勝西班牙其他區域,實在不該被西班牙所拖累。
建國的真實與謊言
時間來到 2017 年的 10 月初:加泰隆尼亞政府發動的獨立公投,以及馬德里中央政府的強力鎮壓,某些方面來說,正好印證了作家告訴我的這些論述。
尤其是當我們看到那些西班牙警察,將加泰隆尼亞獨立運動的支持者,打得頭破血流時,看起來,馬德里中央政府真的仍汲汲於控制這個地區的一切。
但是另一方面,正如當時與作家的談話一樣,我對這些說法仍是半信半疑:一方面,各種報導都指出,加泰隆尼亞當地支持獨立的聲音,從過去的選舉結果觀察,其實從未超過 50% ──當然這與過去百年間,當加泰隆尼亞經濟興盛時,由西班牙各地湧入許多經濟移民定居在當地關係密切。(編按:本次公投符合資格選民共534萬人,參與投票者約226萬人,投票率若加算遭沒收選票,約為 54%,未加算為 45%,公投支持獨立者為 202 萬票,占「參與投票者」之 90.09%)
而另外一方面,加泰隆尼亞經濟雖佔西班牙全國 GDP 約五分之一,但是其大部分的貿易,都是對西班牙國內其他地區的貿易。換言之,西班牙與加泰隆尼亞間的經貿關係,遠較獨立主義者宣稱的來得緊密。
但即使如此──即使那位作家所代表的,部分加泰隆尼亞獨立支持者說法,未免有些許種族主義的偏頗之嫌,甚至並非事實;即使馬德里中央政府在西班牙民主化之後,或許自認已經盡力籠絡加泰隆尼亞與各自治區;即使有人批評,加泰隆尼亞的「民族情感」,總是在西班牙經濟不振時特別高漲......。
仍然可以確定的是,當地還是有著無數加泰隆尼亞人,一直期盼能夠振興自身文化,脫離西班牙控制。而那感情,是無比真實的:他們認為西班牙國家體制,就像前文裡的那座核電廠一般,不斷提醒著加泰隆尼亞人,那總被位在馬德里的中央政權宰制,無法主宰自身命運的歷史。
公投之後,風暴仍在持續。我們只能希望,目前的一切衝突,最終都能以和平的方式落幕。
註一:安德瑞烏.卡蘭薩(Andreu Carranza)是作家與記者。他替《前鋒報》及 SER 電視台等媒體撰稿,除《高第密碼》與《巴別塔男孩》外,同時著有《不朽的墨水》(瑞庫爾獎)、《瓦倫西亞之水》、《遺忘的沙漠》(艾博河岸獎)、《下游》(塞巴斯提阿.胡安.阿爾博獎)、《安足玻》(聖荷安獎)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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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志都/南方之南
台南人,國中時移居阿根廷。阿根廷薩爾瓦多大學心理系畢業,成功大學老年學研究所第一屆畢業生。曾任對拉丁美洲業務、西班牙文譯者、口譯、對大使館與代表處聯絡人等職務。喜歡寫作、虛擬世界、電影電視小說動漫歷史書籍、從國際看台灣,從台灣看國際。因為由出生地的南方府城古都,移居到更加靠近南極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比南方更南方的生活經驗,使得觀點從此不同。都四十幾歲了還單純地相信世界會更好,台灣會更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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