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立新聞網駐日特派／潘彥瑞
走進東京便利商店，我先從「一般」的雜誌翻起。這麼多內容花樣，還有漫畫版面啊…一本多少錢？大多是四百日幣。接著慢慢，從少女美妝雜誌，時事類週刊，明星偶像封面…慢慢往衣服比較少，身材重要過臉蛋的角落靠近。「成人向」雜誌是這一類的標籤，日本便利商店很「體貼」，還立了十公分高的隔板和其他普級類刊物「劃清界線」。
我才伸手拿第一本，就因為不知道雜誌側面有貼兩道透明膠封，掀開頁面結果反而笨手把裸女雜誌摔地上…啪。正尷尬的時候偏偏發現，新聞裡說人手嚴重不足，東京打算開始試驗無人化營運的便利店櫃台裡，活生生站滿兩女一男三個工作人員。蹲下撿雜誌的瞬間，用眼光秒速掃一遍確認，整間店這時就只有我和另外一個顧客，兩個人…。
會耍寶演這齣的原因，是朋友聊到說Mini Stop要停賣成人雜誌了。「喔，為什麼呢？」「可能是2020年要辦東京奧運，怕外國人來覺得不好看吧…」Mini Stop是日本永旺集團的連鎖便利店，公司社長為了這件事專程開記者會，強調聽見女性顧客抱怨「帶孩子進店不方便」的心聲，宣布從2018年1月1日起，旗下兩千多家店都將停售成人雜誌：「打造讓客人安心舒適的店舖！」
▲日本連鎖便利商店Mini Stop。（圖／維基百科）
好奇大叔我於是跑到住家附近的小七、全家和Lawson，一一訪查，確認這幾家成人向雜誌「保留區」暫時還沒有被「都更」。另一個久住日本的朋友說：「這討論很多年了啊，Mini Stop是比較小的連鎖店，搞這種花招宣傳打知名度而已…沒什麼啦。」不過雜誌業者卻輕鬆不起來，日本經濟新聞報導出版商私下吐苦水，怕成人刊物撤走後的空間「被冰淇淋櫃佔領」。「雜誌區越縮越小，最終徹底消失。」「我們的聲音很微弱…無力抗爭。」
幾乎沒有人同情成人雜誌的凋零。「這是網路時代的潮流啊…」，「市場機制會自然淘汰吧…」多數人心裡應該這麼想。
不是故弄玄虛，但我的確是抱著「瞻仰世界遺產」的眼神，眉頭緊皺關注這項事件發展。依據日本出版研究所的統計資料看，局勢相當險峻。台灣人印象中的圖書大國日本，出版品銷售額已經連續12年負成長，去年再減少3.4%。雜誌類更慘，負5.9%。成人刊物應該是這個弱勢產業裡更弱勢的一群吧？年輕人的眼睛已經移民到網路，老讀者又不方便大庭廣眾站出來，拉白布條抗議便利店停賣，誰好意思公開跟街頭巷尾的婆媽族群作對？
最近北京五環外城鄉結合部居民被政府限時清退，農民工在寒冷冬天裡收拾細軟連夜搬家，這波「低端人口」的窘迫情境國際矚目。某部影片裡看到一個傷心的農民工側臉哀怨說著：「2008年（奧運宣傳詞）北京歡迎你嘛，現在…2017年，北京討厭你，趕緊…把你們轟走」。
在電腦發達智慧手機加支付寶所向無敵的時代，成人影片跟著年輕市場一起走上網路雲端。那靜態紙本成人雜誌可能被視同某種「低端刊物」了吧。當清退這些便利店角落的邊緣攤位，不需要動用怪手呲牙裂嘴，沒有轟隆隆的戲劇張力跟「受害讀者」趴地痛哭，它的消失過程幾乎悄無聲息。
然而台灣六年級生的熱血時代，不就是一手黨外雜誌，一手日本翻版成人寫真，兩種紙本刊物光合作用雙啟蒙下發芽茁壯的嗎？人到中年，看到雜誌業的黃昏和日本社會無動於衷，才突然驚醒自己曾經澎湃已經冷卻的青春，在便利店掙扎存在的少數遺跡，在這個出版冬天面臨強迫拆遷。聰明的業者把「善意」包裝成新時代的新年新希望，放鞭炮慶祝讓它走進墳墓，是道德升華社會淨化的一片美意。
▲成人雜誌示意圖。（圖／維基百科）
對中學左右開始接觸「日式教育」的同輩文藝青年而言，當時市面上已經有VHS「大帶」錄放影機。但一開始還不普及，要去錄影帶店借片不被告狀，再呼朋引伴到其中一個同學家「朝聖」，門檻實在不低。圍觀的記憶相當刺激，工程浩大，簡直像現在揪團專程跑趟電影院「賞片」那麼隆重。所以最現實的辦法，還是書包裡藏一本宮澤理惠或是誰的寫真集，也有偏好成人漫畫路線的，帶到學校分享傳閱，廣結善緣並培養審美觀念。
數位文明科技一瀉千里成人娛樂已經影音動態化，這我當然沒有抱殘守缺抵死不從的意志力。網路方便，直通到每個人的房裡筆電上手機裡，影片取代圖片，欣賞的行為越來越個人化，體驗也越來越碎片化。方便到沒有人抱怨，成人雜誌寫真集也就沒有人懷念。
但，半世紀百年後會不會突然有人問聲：「那網路之前的成人文化是什麼樣子啊？」
日本十七、八世紀江戶時代的庶民文化，濃縮在浮世繪裡。其中一派作品，畫師用充滿個人風格的想像力（或觀察），鉅細靡遺誇張描繪性器官跟閨房樂趣。被稱為「笑繪」的春畫在當時很受歡迎，估計也有性教育的啟蒙效果，官方曾經打壓但屢禁不絕。浮世繪因緣際會流傳到歐洲，影響了西方一票畫家，梵谷捕捉空氣流動的「看法」，應該是得自葛飾北齋刻畫的波浪。
江戶時期被禁的「春畫」在2014年進了大英博物館。撇開藝術文化價值不說，這事等於金髮碧眼的洋人，排隊買票到世界級藝術殿堂，鄭重其事「圍觀」一兩百年前的日本人怎麼辦事。現在便利店裡下架的成人雜誌，將來會不會有那一天也被供在博物館，受到溫溼度調控保護、警衛監控戒備，享受高端藏品待遇，被世界各國菁英全神貫注嚴肅欣賞呢？
前幾天在臉書上看到朋友貼的一則新聞，讓我深受震撼。AI人工智慧已經可以把扮演「神力女超人」剛剛竄紅的以色列女星蓋兒，那張漂亮陽光代表正義的臉蛋，天衣無縫移植到動態A片上。連暗黑林志玲都不需要了。也不需要整形隆乳什麼的。今天可以換人頭，明天就可以換其他頭。
科技的魔力讓人讚嘆。回頭看，它經常從新奇帶來驚奇，現在偶而從驚奇再帶來驚嚇。認真的，如果你有機會來日本，請考慮走一趟便利商店。瞻仰那些還在架上的成人雜誌們，像在博物館參觀古蹟藝品那樣。因為說不定隔幾年下次來，它們已經一一絕跡。你眼睛只能看到貼滿香草巧克力海報的冰淇淋櫃，那該是多麼健康，又冰冷的現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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