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家和/LIFE生活網
以熱血和仗義執言著稱,被稱為「全台灣最知名的ICU醫師」,陳志金醫師的聲音卻平穩而溫暖,和記者像朋友般分享自己的人生故事。說到興起,電話那頭傳來朗朗笑聲。掛完電話下一刻,又將回到重症加護病房的生死戰場,在指揮若定間「拉」回每一條寶貴性命。
申請「NTU」想當工程師 意外開啟從醫之路
「我本來是要去當工程師的,當年考量家中經濟,才會到台灣唸書」陳志金醫師說,在馬來西亞高中畢業後,原本的規畫是念電機工程,也申請到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當時就學費用是中學校長幫忙張羅,為他籌措一年8萬元的經費。但要在新加坡生活,一年約要負擔16萬,差距將近一倍。
「校長告訴我,想去新加坡的話,再給他一些時間籌錢。或者考慮另一個選項──去台灣,台灣畢業校友說學費比較便宜。」陳志金醫師笑說。當時想法很單純,學費是靠師長籌措,來台灣唸書也無不可。問題是,該念什麼系?這是非常現實的問題。因為台灣的電機系學位,在當時的馬來西亞並不被承認。
「當時有聽說比較可能被承認的學位是醫學系,我們也是算僑教政策的受惠者吧!於是就填了台大醫學系,如果沒上就等一陣子去新加坡。剛好,南洋理工大學的縮寫是『NTU』,跟台灣大學的縮寫『NTU』是一樣的,一切都是機緣巧合。」
其實,影響他選擇台大醫學系,還有另一個潛在原因,就是學成後調查母親的死因。陳志金醫師說,這個念頭當時沒有很清楚,只是母親驟逝突然,除了內疚與自責,總在想是不是醫療有疏失?或許,念了醫學系,能找出令他遺憾一生的答案。
來台歷經921、SARS 人生轉折與台灣命運相連
「一開始來台灣時,並沒有打算留下來,念完書準備盡快回去改善家裡環境,就像黃明志唱的『五百』一樣,我寒暑假都在努力打工賺錢,畢竟一年8萬元不太可能夠用,其他都要靠自己。」陳志金醫師說。
當時醫學系畢業後有一年緩衝期,他在小醫院打工存錢,適逢台灣開放僑生可以申請專科醫師訓練,陳志金醫師來到彰化基督教醫院,遇見了現在的太太。不久,發生921大地震發生。之後重返台大完成住院醫師訓練,又遇上SARS疫情爆發。
就在SARS這一年,陳志金醫師與太太結婚。
原以為只是渡海來台求學,孰料人生的重要歷程,都與這座島嶼的命運齒輪緊緊相連。
▲(圖/翻攝自LIFE生活網)
選擇重症加護病房 正向轉念拯救家屬
「那時候我決定選擇重症加護病房,因為深刻感受到『生命無常』,重症病房需要經常面對生死交關。平均來看,重症的10個病人有1-2個救不回來,非常現實,你無法承受就會離開。」
陳志金醫師說,感情細膩或投射太多的人,很容易在重症病房受挫。成功留下來的醫師,有些為了不讓自己投入感情,只好選擇冷漠以對。其中的難過與掙扎,甚至會影響性格脾氣與人際關係。直到參加各種訓練後,才慢慢改變作法與心態。這中間的關鍵,一是團隊合作,二是良好溝通,三是正向思考。
「2008年開始有TRM團隊合作的訓練,你會知道團隊很重要,帶好團隊就是減輕自己的壓力。至於正向思考,其實與『轉念』有關,你想,10個病人裡有1-2個救不回來,那我們面對那1-2個病人,只能挫折難過嗎?沒有任何事可以做嗎?不是的,我們還可以救家屬。」
陳志金醫師說,當初自己就是沒被救贖的家屬。母親離開時,他完全不瞭解病情狀況,也沒有機會見到最後一面,為此終身抱持自責遺憾。當年的自己就是需要被救贖的人,而在每個生死關鍵時刻,能夠阻止這些遺憾的人,就是重症加護病房裡的醫師。
「我當時的轉念就是,母親的遺憾雖然發生了,我是不是可以不要讓這些遺憾發生在其他人身上?於是,我找到自己救贖的使命,『遺憾』其實是推動理念最大的動力。」陳志金醫師說。
不是所有事實都能說!重症現場的溝通之道
「以前剛來台灣時,一開口人家就會問,你僑生喔?你加分進來的喔?同學們去接家教,我則去商業大樓當清潔工打掃,因為不用面對別人。」陳志金醫師笑說,年輕時的困難多與經濟有關,口音又造成自卑感。直到大三開始申請獎學金,慢慢才緩解經濟重擔。
當上醫師後,面對來來往往的病人與家屬,溝通問題無可避免。陳志金醫師回顧,第二年住院醫師時,曾照顧一名加護病房的老太太,原本安排轉回普通病房,她的女兒卻不願意,認為是隔壁床病人咳嗽傳染,才會害她媽媽變重症。
「老太太的女兒屬於『溝通困難』的那種家屬,很有錢,拿名牌包,打扮光鮮亮麗,說是隔壁床傳染給她媽媽,害她媽媽進加護病房。」最後,細菌培養結果顯示,隔壁床病人與老太太的細菌不同,而老太太身上的多重抗藥性細菌,其實更難治療也更具危險性。
「我其實只要說,隔壁床感染的細菌跟你媽媽培養出來的不一樣,不是他傳染給你媽媽的,講到這就夠了。只是當時被這位女兒的態度激怒,結果脫口而出,我說,如果要擔心的話,應該是隔壁床比較需要擔心你媽媽傳染給他。沒有控制好情緒,講完那一秒就後悔了,也當然被家屬罵:怎麼這麼沒醫德!」
陳志金醫師說,當時心中百轉千迴,想著好不容易念完醫學系,連正式醫師也沒當上,難道就因此被告斷送前途?此後,遇到的個案漸多,重症病人病情變化極快,有時家屬無法諒解,時時擔心可能有醫療糾紛。他回憶當時連台南都不敢離開,住屋處搬到醫院對面,半夜手機響立刻驚醒衝到醫院,心理壓力可見一斑。
就在害怕、恐懼、煎熬種種歷練下,讓他從此體會到,不是所有認為是事實的事情,都可以說出來。
「在醫學上即使是事實的事,站在同理的角度,你會明白,如果說出來之後家屬無法接受,這些事實就不一定要說。這讓我開始去學習如何去同理家屬、學習更好的應對、溝通,促進彼此的信任。」陳志金醫師說。
▲(圖/翻攝自LIFE生活網)
「人好好送來為什麼變這樣?」 瞭解動機化解醫病對立
在重症加護病房裡,常常聽見家屬咆哮質問「人好好的送來,怎麼會變這樣?」陳志金醫師說,病人和家屬沒有疾病會惡化的認知,並不知道這一刻病人外觀看似正常,下一刻惡化的速度可能電光石火。醫護人員與家屬之間的資訊落差,往往造成醫病間的誤解對立。
「這是可以解決的,所有病人到我手上時,第一件事就是在重症病房門口,告訴家屬接下來疾病會是什麼走向。醫療這件事,就是一個攔截,這一刻能不能攔截惡化,有多少機會拉回來,我都先跟家屬說明。有些醫護人員覺得不要花時間解釋情況,趕快進行醫療,或認為說了家屬也聽不懂。這其實是不對的,因為這表示,我們沒有用最淺顯的方式跟家屬溝通。」陳志金醫師說。
另一個加護病房常見的「地雷」,則是很多家屬在聽病情說明時,會暗中偷偷錄音。陳志金醫師說,偷錄音的動作等於將彼此推向對立面,形成諜對諜,醫師與病人開始互相提防,大家都擔心醫療糾紛,於是花更多的心力在斟酌話語,對病人來說並非好事。
「你要去想,為什麼家屬會錄音?其實大多數不是為了搜證,而是因為聽不懂,或者回去要交代。當知道為什麼家屬要錄音時,就能想辦法幫他們解決問題。」
於是,陳志金醫師總是不厭其煩,透過文字、畫圖甚至電話溝通,讓關鍵照護者瞭解病情,或在解釋重要事態時允許錄音,這些正向處理帶來了正面效應。醫護人員也不再因為看到錄音動作就被觸怒,從而降低了醫病對立。
一切的關鍵是瞭解家屬行為的動機。
「動機很重要,很多時候家屬的不滿只是表面情緒,他們深層的感受是內疚、自責,所以我說同理很重要,你能看到他們深層的感受,能感受他們的感受時,就能找出解決的方法。」
陳志金醫師舉例,有些時候家屬在病房發怒、挑三撿四、胡亂指責,可能是他照顧餵食時讓親人不慎嗆到,才送到重症病房。家屬又被醫護人員追問發生情形,不斷加深他的內疚與自責,於是轉化為憤怒與指責。背後的原因可能是他自己過不去,覺得自己害了家人。
「當你沒有看到潛藏的自責、內疚,你就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所以我認為『同理』是溝通的第三隻眼睛,是一個專業技能,能夠同理就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解決方法。」
一句話恐釀家屬陰影 重大決策尊重每個家庭「MVP」
重症病房經常是人間生死交關的主場景,醫師無可避免地要面臨協助家屬決定是否氣切、插管等抉擇。陳志金醫師說,有些醫師認為生命最珍貴,只要有機會就不要放棄,不惜一切也要維持生命,但這不是一體適用的價值觀。
「每一個家庭都有自己的難處,醫師盡可能不要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在病人、家屬身上,有時會造成他們的內疚,一輩子走不出來。」
陳志金醫師舉例,有位朋友的媽媽90幾歲住院,已和子女們談好不要插管。但當時遇見的重症醫師卻認為,媽媽的肺炎可以治療,現在這麼喘應該插管。朋友和弟弟商量再三,決定尊重媽媽本意不插管。
沒想到,這位重症醫師卻說,你們怎麼可以這麼殘忍,可以救的為什麼不救。
「後來,他每一年都不斷回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是不是插管媽媽還會活著,即使不是媽媽希望的樣子?」陳志金醫師說,無意間的一句話,就製造了家屬長時間的自責。直到這位朋友讀了陳志金醫師的書才瞭解,每個家庭的決定考量都是不一樣的,她們這麼決定是尊重媽媽的意願、不希望媽媽受苦、原來也是一個對的決定,她們才漸漸放下內心的歉疚。
「所以,跟家屬討論重大決策時,不可以有預設立場,我們現在也推廣『醫病共同決策SDM』,有些家庭的價值觀只要病人活著,家屬認為這是家人要的,我們就尊重。有些病人希望自己體體面面的走,不可能接受躺在病床,或本來就覺得氣切很辛苦,那都是一種選擇。」
陳志金醫師說,在協助家屬做出重大決定時,他的口訣是「MVP」──「M是指『What Matter』,他在乎的事情,V是『Value』是價值觀,P是『Preference』,喜好,每個家庭的MVP都不一樣。」
他說,重症醫師要做的,是為家屬分析醫療決策的優缺點,讓每個家庭根據自己的MVP做決定。萬萬要避免不經意的話語,對家屬造成無法抹滅的傷害。
家人往生前那一刻 是拯救家屬的關鍵時刻
新冠疫情延燒兩年多,重症病房的醫療現場是否受到重大衝擊?陳志金醫師說,台灣疫情相對穩定,除了本土疫情爆發期間,重症醫療的量能尚在可負擔的範圍。但是疫情管控政策,相當程度影響了重症病房的照護與溝通。
陳志金醫師說,以往病人送到重症病房,他會邀集所有關鍵家屬到場,分析接下來疾病的可能走向。疫情期間因管制探病人數,有時家屬回去傳達不完整,增加了誤解與糾紛的可能。雖然也加入視訊工具,但畢竟無法達到人與人的直接互動。
「所以我每一個病人都會準備一張A4紙,將每天狀況記錄下來請他帶回去,不管今天換誰來,都要帶這張紙來,有新的進展就補在後面。」陳志金醫師說。
另一個更困難的問題,是病人往生的時刻。
「對我來說,病人往生這段時間,是救家屬最關鍵的時刻,我們要治療的是家屬。」陳志金醫師說,疫情前,可以讓家屬有彈性時間陪伴狀況不好的病人,讓他們趕在最後一刻前好好「道謝、道愛、道歉、道別」,表達養育之恩,將遺憾和道歉的話說出來,這是治療家屬的重要動作。
更重要的是,當家屬接受病人要離開了,他會再引導家屬想一想,病人有沒有什麼願望沒完成?有沒有誰想見?讓家屬覺得,最後關鍵時刻有替家人做了點什麼。
「我會跟他們說,想一下爸爸有沒有心願,比如從天花板找出來以前藏的私房錢。或者阿公托夢給哪個孫子,說懷念從前喜好的菸酒,也可以帶來放在床頭。或者媽媽以前最喜歡吃的雞腿,可以帶來沾沾嘴唇,都可以。」
做完這些動作,病人依然會往生,意義卻全然不同。
「明年這個時候,本來大家只有悲傷。如果這些事最後有做完,回想起來會覺得,好險那時候有幫阿公、幫媽媽完成心願。多了溫馨的感覺,不會是全然悲傷的情境,這是我覺得對家屬們很重要的治療。」陳志金醫師說。
然而,疫情期間醫院人流嚴格管控,有些親人往生時,家屬無法趕來病床前相伴,可能造成許多人內疚、遺憾,終身無法消解。再放眼臺灣之外的各國,許多病人從送進醫院到最後火化,親人家屬都沒有再見過一面。
病毒會過去,慘烈仍留在心中。
能看到家屬獲得救贖 是他心中更大的成就感
從重症醫師到26萬粉絲,再到暢銷書排行榜名家。陳志金醫師說,最大的希望是將這些能化解醫病對立、救贖病人更要救贖家屬的觀念廣為人知。
「我希望將自己遇到的這些經驗,與家屬互動的觀念,盡可能推廣出去,如果只是跟家屬、學生、住院醫師講,傳遞速度有限,即使演講也只能講給1、200人聽,我就思考如何傳播得比較廣,於是開始寫臉書、寫部落格,最後就集結成書,既有系統性的整理,也比較好閱讀。」
訪談最後,記者問到作為重症醫師的最大成就感來源是什麼,陳志金醫師沉吟了一會兒,他說,不同時期會有不同感受。
「以前覺得能救下愈困難的病人成就感愈大。愈到後來,覺得許多病人能救回來是應該的。成就感反而來自沒能救回來的,而我們還能夠看到家屬獲得救贖。」
陳志金醫師說,很多時候努力過後,病人還是拉不回來,但依然能在家屬眼中看到最真摯的感謝。
「成就感其實是更大的。」他說
重症病房常是盡人事、拚天命的最後守門員。拯救,有時不只是醫療儀器的聲光震動,而是在關鍵時刻拉家屬一把,幫助他們脫離歉疚深淵的同理溫柔。
▲(圖/翻攝自LIFE生活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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