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一個「香港女人」在西螺 神秘微笑道盡世間炎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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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馮國瑄(皇冠文化)

台北文學獎得主、西螺子弟馮國瑄2023年力作《黑霧微光》透過31個文字樂章勾勒童年記趣、年少徬徨、家族軼事、生離死別、北漂記事等。作者巧妙訴說著人生無法迴避的「當熟悉成為陌生」,形式上雖為散篇,實則旨趣勾纏,處處流露對於「家」的想望。(圖/皇冠文化授權)

▲台北文學獎得主、西螺子弟馮國瑄2023年力作《黑霧微光》透過31個文字樂章勾勒童年記趣、年少徬徨、家族軼事、生離死別、北漂記事等。作者巧妙訴說著人生無法迴避的「當熟悉成為陌生」,形式上雖為散篇,實則旨趣勾纏,處處流露對於「家」的想望。(圖/皇冠文化授權)

〈凝視〉

爸爸家對面有一間鐵皮屋,到了傍晚就會有一個女人坐在那裡。她的五官很特別,高鼻、深目、皮膚白白的,有一點神似資深藝人澎澎,講話的樣子也很像,音調高昂、輕快,像一串花蝴蝶從她的喉嚨裡飛出來。她說:「我香港來的!」

餐桌上,繼母和爸爸講起她,我才知道她是性工作者,她住的那座鐵皮屋其實是非法營業的私娼寮。香港阿姨每天傍晚化好妝坐在門口,除了乘涼,也等客人上門。當繼母說這些話時,我不禁回頭看,我發現對面的阿姨也正望著我們家看。

不曉得為什麼,我一見到她就有種親切的感覺。

繼母對我非常嚴格,去爸爸家要帶鑰匙,因為繼母習慣鎖門,如果忘了帶鑰匙,她不會幫我開門,我得踅回去拿。可是我又是迷糊的人,走到她家門口才摸到口袋空空是常有的事。好幾次我站在紗門拜託,繼母明明坐在客廳看電視,卻還是無動於衷。

我只好回頭拿鑰匙,這時,我都會跟對面的香港阿姨對到眼,我只能苦笑對她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她也對我苦笑,看著我宛如喪家犬般低著頭回去拿鑰匙。

在繼母家吃完晚餐,我必須負責所有的清潔工作,掃一樓裡外、車庫,還要拖地,等她們吃完飯,我再收拾桌子,倒餿水、等垃圾車。我不討厭這些工作,我當時只一心想摸索出一套最快的做事方法,流暢地在兩小時內做完所有家事。當我拿著拖把,在騎樓拖地時,我也會常常看到香港阿姨坐在對面,當我們目光對到時,她總會送我一個微笑。

我們家晚餐有吃不完的菜,繼母會叫我集中在一個盤子,端去給對面的香港阿姨吃。她總是笑著向我道謝,雙手接過那盤菜。面對她的感謝,我覺得很丟臉,根本不想拿給她吃。那盤菜對我來說像是恥辱,是我們吃剩不要的,卻好像施恩一樣拿給她吃,我覺得像在餵狗。但也可能是我自己太潔癖,才會有這樣的感覺。長期寄住在親戚家、傍著繼母一家吃飯,沒有一個地方是我真正的家,也許是這樣的關係,我不知不覺長成自尊心很高的人。所以看著香港阿姨低著頭一筷子一筷子夾起來吃的樣子,會讓我很心痛。但我又不敢觸怒繼母,只能硬著頭皮做兩難的事。

某次,颱風即將登陸的前夕,新聞不斷播報颱風氣旋的移動預測,外頭開始颳風下雨了,我們趕忙把垃圾全部清空,我撐著傘站在路邊等垃圾車,香港阿姨忽然喊了我一聲,她像是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說起的樣子。我眼巴巴等她開口要說什麼,最後她勉強說了一句:「你很乖,以後要跟爸爸一樣,做有用的人。」感覺是一句很普通的鼓勵,但她臉上掠過一抹悲涼的笑,觸動了我;跟她說的話比起來,我更注意她笑容裡的深意。她像是想把我攬進懷裡似的,有這樣溫情的磁場在我們兩人之間迴盪共振。我畢竟很害羞,只對她點點頭。

颱風登陸那天,小鎮下著狂風暴雨,我一樣走去爸爸家吃飯。短短的路程,我的雨傘炸開好幾次,傘骨被狂風吹得快骨折,當我全身濕淋淋走到爸爸家門口,才發現繼母把鐵捲門關下來防颱。但我並沒有帶到鐵捲門遙控器,於是我站在樓下喊二樓,請繼母幫我按一下遙控。喊了老半天,沒有人答應我。於是我又走回去拿遙控器。在我頹喪轉身要回去時,正好對到香港阿姨的目光。她站在鐵皮屋窗口,一直望著我。我可能當下很委屈吧,紅腫的眼睛流滿了淚水,雨水滲著熱熱的眼淚,像用熱水洗臉。幸好風雨很大,我自覺沒被她看見。

颱風離開後,小鎮恢復了寧靜,但有天阿嬤忽然來房間找我,她沉著一張臉進來,把我房間門關上,坐到我的床邊,不容妥協地瞪著我看,道:「你老實跟阿嬤說。」我以為做壞事被發現了,頭皮還發麻一下,沒想到阿嬤是問:「你阿姨(繼母)是不是常常把你關在外面?還叫你做很多事情?」阿嬤說是對面香港仔告訴她的。當時我很懦弱,每天活得像一隻老鼠一樣,很怕繼母,我很怕阿嬤去罵繼母,阿嬤罵過之後,繼母也許會好聲好氣幾天,但一定會記恨在心裡啊!不可能讓我好過。面對阿嬤的提問,我立刻決定撒謊,說一個圓融的答案。

我告訴阿嬤,是因為我自己迷糊忘記帶鑰匙,阿姨只是要訓練我。吃完飯幫忙做家事,做完就回來讀書了,只是幫忙掃一下地而已。阿嬤半信半疑,我既然都這麼說了,她也不能說什麼。阿嬤只留一句話:「阿嬤給你靠,知不知道?」

如果這世界上有守護天使,在我最壞的時光,我的守護天使就是香港阿姨,她的天使的目光,凝視我的一舉一動、關懷我的孤單和無助。原來每次跟她對到眼神,她都是在關心我。

有一陣子,香港阿姨好幾天沒出來坐在門口,從繼母口中得知她回香港探親。

說是探親,其實是為了簽證到期,所以要先離境再進來。一兩個禮拜後,香港阿姨一臉喜孜孜地出現我家的門口,拍打著紗窗。她手裡捧著一個餐盒,上面大大印著「鏞記酒樓」店號。她獻寶似地把餐盒交給繼母,說這是香港最有名的燒鵝,讓我們嘗嘗。說完就回去她的鐵皮小屋坐著。

那天晚餐,我們吃著她送的燒鵝。彼時我還沒有去過香港,也沒有聽說過這家店,只覺得燒鵝很普通,皮軟軟的,並沒有想像中的脆,肉質本身的滋味也一般,跟路邊攤車買來的「烤鴨三吃」沒有什麼不同。我們一餐沒吃完,隔餐還繼續吃。

爸爸問繼母,對面香港仔怎麼從機場回來小鎮?繼母答:「包計程車。」爸爸又問:「從小港機場坐回來要多少錢?」繼母答:「快五千。」爸爸不置可否:「她這麼捨得花錢!」繼母輕笑。他們那天聊了許多香港阿姨的話題,我聽著聽著有點恍神,轉頭看著外面,看到鐵皮屋門口停了一台陌生的車,有個穿俗氣花襯衫、戴墨鏡、嚼檳榔的男人,正在與坐在矮凳子上的香港阿姨攀談,然後他們相偕進去屋子裡。

我想不起來,香港阿姨是什麼時候離開小鎮的?據說她回去香港了,也有一說是她去了別的城鎮營生。總之,她離開了。那時,我也長出一些膽識,常常對繼母頂嘴,後來我也不去她家吃飯了。我改走去阿嬤家吃飯。那時繼母連生了兩個妹妹,自顧不暇,也懶得管我。我真是鬆了一口氣。 

終於,我長大了。直到當完兵,開始工作以後,我才有機會踏上香港的土地。香港高樓雲集,玻璃櫥窗一個連著一個看不完,我耳邊浮起香港阿姨的話:「香港不好生活。」

香港的高端經濟,對於香港阿姨這樣生活階級的人來說,反而不友善。我拉著男友離開繁華的商城,往街市、往邊陲、往舊房子區走去,我不由自主仔細又迅速掃描坐在路邊的每一張臉,人海茫茫,我明明知道不可能找到,但我還是忍不住想找她。

要離港那天,港島下起濛濛細雨,中環斜坡而上的步道沒什麼人,我和男友合撐著一支傘,我一臉虔誠往鏞記的方向找去。繞了幾個彎,終於在街邊看到一家門面金光閃閃的店,巨大霓虹燈,告示著「鏞記酒樓」。男友推我的手臂,問:「不進去吃嗎?」我搖搖頭,在對街站定,心裡滿滿的,來到了傳說中的所在,我曾經吃過的鏞記燒鵝。我想起那段最壞的時光,想起香港阿姨。想起我總是拿剩菜給她吃,她卻買了最好的燒鵝與我們分享。想起她曾經守護著我,讓我的委屈有了憑靠。可是我長大啦,我現在沒有那麼乖了,我想向她說聲謝謝。人海茫茫,不可能找到她,來鏞記也很好。港島濛濛細雨依然下著,「當一個有尊嚴的人。」她說,她的話曾經是我的平安符。溫熱的雨絲還在落著,我怕被人看見我紅腫的雙眼,所以把雨傘壓得更低更低,直到遮住我的臉。

◆本文取自《黑霧微光》(皇冠文化出版),更多內容詳見實體書籍與電子書。

青年作家馮國瑄。(圖/皇冠文化授權)

▲青年作家馮國瑄。(圖/皇冠文化授權)

●作者介紹

馮國瑄

1989年在花蓮海邊出生,西螺長大,目前住台北大稻埕。讀中文系,也讀創作研究所。近年獲得打狗鳳邑文學獎、台北文學獎。

喜歡寫散文,喜歡健身,喜歡下廚宴客。喜歡媽祖,每年參加媽祖遶境,還請了一尊媽祖分靈回家,於是日常有了神明作伴。

●新書分享會訊息

馮國瑄《黑霧微光》見面會

「家務事也能變散文?——我們都是有故事的人」

時間:4月9日(週日)17:00~18:00

地點:誠品松菸書店 3F FOR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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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客來讀家現場

「若不是因為愛著你。」

馮國瑄 ╳ 許婷婷 皇冠總編輯

時間:4月13日(週四)19:00~20:30

地點:線上直播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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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分享會

「你是不是也不敢回家?」

馮國瑄 ╳ 盧盈良《神人之家》導演

時 間: 5月20日(週六)14:00~16:00

地 點:紀州庵文學森林―新館2F多功能空間(台北市中正區同安街107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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