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建一開講/見織女的不只牛郎!台北故宮的〈張騫乘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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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邱建一(藝術史學者、新月藝文負責人)

明代晚期張岱(1597-1684)在他的名著《陶庵夢憶》卷一「吳中絕技」條,有一段這樣的描述:

「吳中絕技。陸子岡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鑲,趙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銀,馬勳、荷葉李之治扇,張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無敵手。」

▲〈張騫乘槎〉,台北故宮。(圖/邱建一提供)

古人說的「吳」,就是現今的江蘇省蘇州市,也叫做「吳門」。張岱的意思是說,在蘇州這個地方,有幾項百年無敵的手工藝與很好的大師,包含了玉器犀角的雕刻、製做梳子的、做扇子的、做琴的、做三弦的,還包含了專門製作金銀器的朱碧山。

出身蘇州望族世家的張岱是一個很懂得生活品味的人,同時也是著名散文、戲曲大師,也是一個史學家,他的《石匱書、石匱書後集》保存了很多晚明的史料,雖然內容比較簡略也部分重複了其他人的著作,但可補足明末清初的闕漏,所以也是晚明史重要的參考史料之一。

張岱說朱碧山是製作金銀器的大師,而根據《吳縣志》的記載,朱碧山,浙江嘉興魏塘鎮人,字華玉,號長春堂。他的生卒年不詳,不過我們知道,他大概活動在元代晚期至明代初期,而活動地點在蘇州與鄰近的木瀆鎮。朱碧山原本是學畫的,但後來轉型做金銀器,他製作的各種酒器名動天下,尤其又以「槎杯」最有名。

現今僅有四件朱碧山槎杯傳世

「槎」讀音同茶,意思是用木材簡易綁縛製作的木筏。「槎杯」是像艘木筏的酒杯,但是這種酒杯大概也不會是一般日常使用的杯子,因為它的樣子大概也不太好使用,所以槎杯比較趨近於文玩的性質,作為文人書齋桌案上玩賞的擺飾。

現今,朱碧山製作的槎杯還有四個傳世,其中一個在美國克利夫蘭美術館,據說是清咸豐十年(1860)八國聯軍搶掠圓明園時,被英軍帶走之後輾轉流傳到美國。而其他三個,分別保存在北京故宮、江蘇吳縣文管所,以及台北故宮(國立故宮博物院)。江蘇吳縣那件來自1972年的考古挖掘,墓主是一位清代高級官員(刑部尚書),而這件也是現存的四件槎杯當中,算是比較流傳有序的考古出土實物資料。

這四件槎杯都被刻上了「朱碧山」或「華玉、碧山」款識,但這真的就是朱碧山的原作嗎?現今也無從考據了,這是因為從元代到明代,朱碧山製作的槎杯就一直享有盛名,所以有可能這類型的槎杯都託名朱碧山的名下。這種情況有點類似誕生於明代的「宣德爐」,宣德是明宣宗皇帝時的年號,據說此時製作的香爐非常精美,深受社會大眾的追捧,但也因為宣德年間製作的爐實在是太有名了,所以即便不是宣德年間製作的香爐,也都在底款刻上「大明宣德年製」。所以現今流傳的宣德爐即便有宣德底款,實際上有可能是明代以後製作的。所以,現存的四只朱碧山款槎杯,也可能如同宣德爐一樣,只是底款而已,並不是真正出自於朱碧山之手。

▲台北故宮〈張騫乘槎〉的主人翁張騫,當然不是那個通西域的張騫,而是在天河見到織女的張騫。他乘著枯木製作的木筏,手持著一個小方塊物「支機石」,還仰著頭,似乎眺望遠處的天河,遙想著與織女見面的那一刻。(圖/邱建一提供)

槎杯與天上的織女有關

但是,雖然現今已經無法確認這四只槎盃的真實年代,不過這種槎杯的形制是很有趣的,而現存的槎杯都有相似的外觀,都是一位老翁坐在彎曲的樹根狀木筏上,而且這是來自一則很有趣的故事,與牛郎織女的故事有關。

元代詩人許有壬〈水龍吟.過黃河〉其中有幾句是這樣說的:

「我欲乘槎,直窮銀漢,問津深入。喚君平一笑,誰誇漢客,取支機石。」

許有壬詩詞描述的就是槎杯的來源故事,但這則故事是頗有爭議的,因為追本究源之後發現,其實這個故事可能不早於北宋,而且還融合了好幾種不同的說法,彼此穿插再結合的結果。

成書於北宋的《太平御覽》第八卷記載:

「昔有一人,尋河源見婦人浣紗以問之,曰:此天河也,乃與一石而歸,問嚴君平,云,此織女支機石也。」

以上這段記載,大概是典籍中最早出現的文本典源。內容大致是說,有個人乘船溯河而上,在河邊看到有個美眉在浣紗,而這個人因為迷路了所以去問路,美眉回答說這條河就是「天河」(銀河)。而在臨走之際,美眉拿塊石頭給他作為紀念品,之後他又帶著石頭去找嚴君平,而嚴君平說這塊石頭大有來歷,這是織女在織布時用來墊紡織機的石頭,它叫做「支機石」。

稍後,也是宋代的另一本以韻文書寫的《事類賦》第七卷這樣說:

「或以支大漢之機」注引《荊楚歲時記》:「張騫尋河源,得一石,示東方朔。朔曰:此是天上織女支機石。」

在《太平御覽》之中沒有明確指出這位發現支機石的人的姓名,但《事類賦》的註釋裡已經出現了名字,他叫做張騫,而這個說法又來自更古老的另一本著作魏晉南北朝的南朝梁宋懍所寫的《荊楚歲時記》。但是《荊楚歲時記》雖然是一本很重要記載南方風俗習慣與歲時節令的著作,但確切的成書年代與它本身的內容卻頗有爭議,一般認為這本書現今的面目是經過多次刪修改寫之後的結果。

張騫當然就是那位通西域的張騫,他大約活動於西元前第二世紀,在西元前114年死亡。西漢武帝建元二年(前139)漢武帝派遣張騫出使西域,目的在探查漢代的外患匈奴的敵情,傳說此時他也奉派去探勘黃河的起源,而張騫以漂流木等編織了一個簡陋的木筏,逆流而上最終還到達了天上的天河(銀河)。而張騫從河源處帶回一塊石頭,但因為不認識這塊石頭,所以求助於人,最後東方朔(前154-前93)或是嚴君平(前86-10)給了答案,認出這塊石頭是織女的支機石。

▲台北故宮這件銀槎並非出自紫禁城舊藏,而是來自1949年前在南京成立的「中央博物院」。(圖/邱建一提供)

張騫乘槎故事傳說真真假假

雖然,許多相關的記載都說張騫去見嚴君平,嚴君平是道家人物,精於卜卦,隱居在蜀中(四川),他的生平充滿了虛虛實實的記載,但大致上就是一位仙風道骨的宗教人物。所以,既然張騫在銀河見到了織女,所以再去找嚴君平尋找答案,這是比較合理的故事發展鋪陳。但是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張騫死亡時嚴君平都還沒有出生,兩人相差有28年之久。

而東方朔的年代則與張騫有重疊,所以兩人見過面的可能性比較高。但是東方朔是一個文學家,擅長詩詞歌賦,而且他生性滑稽搞笑,講笑話也是他的專長,所以漢武帝把他當作藝能界人士看待。不過,東方朔死後被民間傳說給神化了,他被描述為暫居人間的仙人,在人世遊戲一場之後重返天庭。

而先前說到的元代詩人許有壬〈水龍吟〉裡描述的,應該是元代對張騫發現支機石的普遍認知。元代文學家周密寫的《癸酉雜識》也引述了《荊楚歲時記》,有類似的說法。在元代的一般說法裡,張騫的形象變得很鮮明,就是他乘著臨時拼湊起來起來的小木筏(槎),順著黃河逆流而上尋找源頭,然後不小心就跑到銀河去了,而且還見到了織女,同時還獲得了織女致贈的紀念品支機石,返家後他又找去找了嚴君平指點迷津而獲得答案。

以上這則張騫乘槎的故事當然是神話般的情節,張騫是個真實的歷史人物,他兩次通西域的過程,使得漢代對玉門關以西的地理環境有了真正的認知,而這段過程也是西域逐漸漢化的起點,也是未來絲路開通的源頭。大概也因為張騫通西域的成就吧?所以在張騫過世後,民間故事開始流傳有關他的各種傳說,由於張騫通西域之後絲路的絲綢貿易開始興盛,而養蠶植桑紡織向來就是古代致富的方法之一,因此通絲路的張騫自然成為絲綢與桑蠶業祭拜的對象。那段所謂張騫見到織女,還帶回支機石的說法也因此而生,如此一來可以把張騫與紡織順理成章地連結在一起。

來自中央博物院的張騫乘槎

在台北故宮收藏的〈張騫乘槎〉(中雜000100)的主人翁張騫,當然不是那個在正在通西域的張騫,而是在天河見到織女的張騫,因為他不但乘著枯木製作的木筏,手持著一個小方塊物「支機石」,還仰起頭,似乎正在眺望遠處的天河,遙想著與織女見面的一刻。

這件銀槎上刻有三處篆書款識,分別是:

「槎杯。」

「至正乙酉年造。」

「欲造銀河隔上闌,時人浪說貫銀灣,如何不覓天孫錦,止帶支機片石還。碧山。」

但是,雖然上面的底款明確地指出朱碧山的名字,因為沒有太多的證據可以參照佐證這是朱碧山本人的作品,所以一般認為,這件銀槎最早不可能超過元代,而最晚大約在明代晚期。以造型樣式來看,這件銀槎最可能是明代製作託名於朱碧山的作品。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台北故宮這件銀槎並不是出自紫禁城的舊藏,而是來自1949年之前在南京成立的「中央博物院」,而這個已經消失的中央博物院也是現今的南京博物院的前身。1933年成立的中央博物院與「中央研究院」(現今位於台北南港)的關係比較密切,但在1949年遷台之後,由於組織改編而交由台北故宮典藏保存。所以現今的台北故宮有一大批文物並不是清宮收藏而是來自其他地點,而辨識這些原本不是清宮收藏的文物的方式很簡單,台北故宮展品的說明牌都有註明文物典藏編號,而編號起始碼是「中」字的,就是來自中央博物院的文物了。

▲藝術史學者邱建一

※本文章獲邱建一先生授權刊登,請勿任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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