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達努巴克/女書店(節錄《擁抱玫瑰少年》一書)
知道永鋕不告而別,是在事情發生後的第三天。一位很要好的朋友在電話中告知這個消息,才了解整件事件在媒體上被報導的大概內容。
「我想你應該不認識這個學生吧,你才在那兒待過一年?」他一面看著報紙一面唸著:「葉永鋕…在學校廁所裡離奇死亡……他常在上廁所時從背後遭人偷襲,所以只能趁上課鐘響才去上女生廁所或………好像跟他的女性化特質比較明顯有關吧!」。腦海中浮現永鋕從女廁所跑出來被我撞個正著的那一個畫面,帶著一臉的錯愕與擔心。朋友語畢,我並沒有馬上回應,幾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怎麼會不認識,他是我們合唱團裡那位聲音像女高音一樣高的那個……男…生。」
湛藍的天空、綿延的青山,我彷彿隨著清涼的微風越過桃花心木的頂端,掠過學生嘻鬧的笑聲,最後降落在幽暗的音樂教室裡。那兒有潮濕的鋼琴、趕也趕不完的蚊蚋,但卻是我最喜愛的校園角落。記憶回到初至高樹國中的某一天:
「老師,你會彈鋼琴喔?」尖銳的聲音著實把我給嚇了一跳。
「老師,我們學校有沒有合唱團?……高樹國小都有吶~有沒有嘛?……老師你要組合唱團喲,我一定參加。……老師你什麼時候學鋼琴的啊?……」永鋕繼續說著,在我還來不及回答時,已經霹哩叭啦地問了一串問題。我靜靜彈著琴,琴聲配合著關不緊的水龍頭滴水聲、菩提樹被風撩過的沙沙聲及夏蟲求偶的鳴叫聲,在音樂教室裏迴盪著。
▲葉永鋕。(圖/翻攝自YouTube:【蔡依林PLAY世界巡迴演唱會- 臺北站】「不一樣又怎樣」紀錄片-葉永鋕篇)
「這個就是上次被我撞見上女生廁所的那個男生?」我心中有一些激動,大部分都是因為害怕,害怕看到幼年的自己。只簡單的回答說參加合唱團要先填家長同意書,然後就以上課鐘聲已響為由,催促著他離開可能也是他最喜歡的校園角落。
第二學期,我成立了一個小小的合唱團,永鋕是當然成員,畢竟他是合唱團成立的主要原因之一。由於練習時間有限,只能利用每天早晨短短四十分鐘的早讀時間練唱,永鋕常常在發音練習時,發出又高又尖的叫聲,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好幾次都使得練唱被迫中斷,我提醒他不必唱這麼高,他說:「老師,唱女高音是不是都這樣?」真是教人又好氣又好笑。我問永鋕:「別人都說你像娘娘腔,你會不會生氣?」他又發揮了天賦的好嗓子提高聲調:「唉喲~又沒關係,反正我本來就是女生啊!」,他開玩笑的自我幽默了一番。他的自我接納程度,是我望塵莫及的。有一次練習的空檔時間,永鋕開著玩笑指著另一位合唱團的男學生對我說:「老師,你當我們大姊好不好?」,我當場被刺了一刀,我有像女生嗎?「有一點點!」他說。當時我有些生氣,好像他說我娘娘腔是種人身攻擊似的,現在想想還真有點慚愧,如果永鋕能繼續活在人間,他肯定會是建立「娘娘腔驕傲」的大功臣呢!
事情發生之後,我一直活在自責的罪惡感中:「我那一年在幹嘛?我到底在忙什麼?」、「如果當初我能做好性別平等教育,也許事情就不會發生。」、「再回高樹國中之後,我究竟能做些什麼?什麼才是學生真正需要的呢?哦不,教育不能只是一直一直彌補。」。我不斷反覆地責問自己這些問題,就像浪濤一波又一波地襲擊我毫無招架餘力的心。
舊的音樂教室早已拆除,但仍留下我們練唱時的歡樂歌聲。有一次整理資料時,找到了「合唱團」的資料夾。裏面有加入合唱團的同意書,有永鋕的簽名也有葉媽媽的筆跡,我拿在手上好久,好久。想念每一位團員、想念那年一起唱阿妹的歌、想念永鋕技蓋群雄的笑聲,想念那年與學生的真誠互動,忍不住,我還是掉下了眼淚。常常望著已成為一片綠地的音樂教室舊址,微風依舊涼爽、陽光依舊和煦,我問:「永鋕,告訴老師,今天的海……是什麼顏色?」
因為永鋕的事件,我認識了許多從事性別教育及社會運動的朋友。我開始接觸到性別的論述,並從中得到力量,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跟「女性主義」的邂逅。身為男性,以身體和性別而言,我都很難了解女性。那為什麼要關心女性的問題呢?
▲葉永鋕。(圖/翻攝自YouTube:【蔡依林PLAY世界巡迴演唱會- 臺北站】「不一樣又怎樣」紀錄片-葉永鋕篇)
成長的過程當中,自己被強迫要界定是男生還是女生,我當然知道我是男生,我也認定我是男生。我的性別認同無庸置疑,但我並不屬於「男生」,不想跟他們同一國,不想跟他們玩一樣的遊戲(如為四角蛇分屍、把鞭炮放進別人口袋…等等),我活在不知道該被歸類成哪一個屬性的邊緣。由於缺乏男性氣慨,常常被同學「污辱」、「嘲笑」,老師說:「你就不要管他們怎麼看你嘛!」,我可以不管嗎?我害怕屬於「男生」那個暴力集團,我的成長記憶裏,沒有「男生」的經驗,所以我更接近「女生」。只有跟女生在一起,才會覺得安全,我不用擔心有誰會欺負我。小學時代,我的女同學都表現得很「強悍」,在她們的保護下,我才得以全身而退。於是,在我的生命中,女性朋友比男性朋友多。小時候,保護我、願意跟我一起玩的都是女同學。每次看到女性受到性騷擾事件的新聞,總是會忿忿不平。面對女性遭受性別歧視的話題,心中想到的是:「她們曾經站在我這邊,而我也應當站在她們那邊。」
透過女性處境的了解與女性主義的論述,我學到了批判的精神,也了解到意識覺醒的重要性。我也從這個學習,反身看到自己作為一個原住民,原住民內部一樣有性別/性取向/性別特質歧視的事實,但意識的覺醒不能只侷限在種族歧視及要求族群關係的平等而已,或許,我們可以試著去想其他也可能被壓迫的族群,試著思考這句話:要求別人對自己公平,那我們對別人公平了嗎?
就原住民目前的處境看來,在遭受到「種族」歧視、邊緣化宰制以及在經濟水準、教育程度普遍不高的情況下,性別議題的確不是那麼優先地被排列在「解決原住民困境」的討論題綱中,但原住民平權運動不能自絕於性別平等解放運動之外,正如同關懷族群問題的女性主義學者認為女性主義不能只著重在性別議題一樣。況且,討論性別平等有時反而更能突顯存在於原住民族文化中的尊貴價值內涵。
「性別議題的推動像是用赤身肉體在衝撞一面水泥牆,每撞一次幾乎不起作用,頂多掉幾粒塵灰而已。」應一位朋友之邀,我試著要到某個社區大學開課,課程題目是「建立性別平等的社會」,在新課程審查會議的時候,我就有這樣的感覺。其中一位男性審查員問我:「來參加我們課的學員年齡層大多都是中年以上的老人家,他/她們的性別概念恐怕都已難以改變,如果他/她們現在重新再認知自己的性別概念,你覺得有這個必要嗎?」。也許大人已經是很難重新形塑他/她們的性別概念,但家庭是性別角色及性別概念形成的第一現場,可不可能有機會讓這些我們認為不可能改變的大人們學到另外一種有別於「傳統」的性別教養態度,讓下一代走一條不一樣的路?不必再畏懼暴力而退縮;不會再因為喜歡芭蕾或拳擊而覺得自己是個妖怪。
是的,身為一位教師,該做的、可做的事情太多了,如果自己不著手進行性別教育、不養成學生的性別意識及族群意識,就是放棄了自己扺抗霸權的力量,受害的將不只是自己,更多是沒有能力反擊的下一代。教師到底是要教導社會現況並要求學生去符合「現實」,還是要協助學生培養改變社會環境與應對的能力?這是個很值得省思的問題。
當我開始在課堂中、在校園中,將性別意識融入到我的教學之中時,與學生、同事的互動之中,一些過去一直認為自己是怪胎的學生,有種重燃希望的感覺:「老師,只有你不會覺得我很噁心。」;一位同事終於也試著拋開長久以來「無子」的污名與抱袱。感謝他/她們的信任願意與我分享心路歷程,讓我親眼見證因性別意識而重新看待自己生命的例證。「性別意識」的成長是持續進行的過程。每一個人都會在生命經驗當中,不斷地遭逢挫折,也在當中增加自己的能力。如果沒有這樣的生活經驗,或許就不會有成長的原動力。當然,生活經驗的有限也可能限制住了一個人視野,或許我們可以透過同理的方式來了解與自己不同的人。感謝永鋕讓我得以醒悟,讓我重新看到生命的力量與意義。當然,性別平等教育的理想並非只是理論上的敘述,必須要經由實踐才得以完成。身為一位教師,我在教學場域中的性別意識才正要醱酵呢,我們共同努力吧!
本文節錄:《擁抱玫瑰少年》一書